林小夏对着手机屏幕眨了三次眼，确认自己没看错。购物车里那件米白色针织衫，标价从昨晚的299元，变成了现在的349元。
"系统抽风了？"她嘀咕着退出APP，再重新登录。加载页面的小圆圈转了五圈，针织衫的价格依然稳稳钉在349的位置。她点开商品详情页，促销信息还是那行熟悉的红色小字："会员专享价，限时72小时"。
手机在桌上震动，是合租室友周敏发来的消息："帮我看看那家店的针织衫，我加购了但还没买，是不是降价了？"林小夏鬼使神差地点开周敏的淘宝账号——她俩共用一个Wi-Fi，手机型号都是去年的华为P50。
周敏的购物车里，同一件针织衫明明白白标着279元。
林小夏的后颈窜起一股凉意。她抓起茶几上的平板，那是去年双十二为了抢券专门买的二手iPad，用的是自己的主账号。登录后，针织衫的价格又变成了319元。
三个设备，三个价格。
她突然想起上周帮妈妈买血压仪的事。老太太念叨了半个月要换电子款，林小夏比对了五家店，最后在"乐购"下单了某品牌基础款，实付418元。结果第二天妈妈在小区群里晒订单——用爸爸的新手机号注册的账号，同一款血压仪只花了356元。当时她以为是平台随机发的新人券，现在想来，哪有这么巧的"随机"。
"小夏，发什么呆呢？"周敏踢着拖鞋从卫生间出来，发梢还滴着水，"我刚看你用我手机，那件针织衫到底多少钱？"
林小夏把两个账号的页面截图发过去："你这个279，我这个349。"
周敏的眼睛瞪得像桂圆："不是吧？我上个月刚升的黄钻会员，你可是黑钻啊！黑钻不是应该折扣更大吗？"
林小夏摸出钱包里的会员卡——黑色烫金的"乐购黑钻会员"，右下角印着"年消费满8万专属"。她去年在乐购买了83276元的东西，从猫粮到羽绒服，从水电费到演唱会门票，连公司年会的礼品都是在乐购企业采购频道订的。
"可能...可能我之前买过类似款式？"她点开购物车历史记录，针织衫的店铺是新关注的，浏览记录里最近三天只有两条：一条是昨晚21:17点进的商品页，一条是今早8:23的加购。
周敏凑过来看："我昨天下午帮同事抢护肤品，顺手点进这家店看了眼针织衫，没加购。你说会不会是...大数据杀熟？"
最后四个字像根细针，精准扎进林小夏的太阳穴。她想起上个月在知乎刷到的帖子，用户晒出自己和室友买同一张电影票，账号等级高的反而贵15块。当时她还在评论区留言："平台又不傻，怎么可能自断财路？"
现在轮到自己当笑话里的主角了。
林小夏打开乐购APP的客服对话框，输入："同一件商品，不同账号价格不同，是系统错误吗？"
客服小甜很快回复了带玫瑰表情的模板："亲亲，乐购一直致力于为每位用户提供最优质的购物体验,商品价格会根据库存、促销活动等因素动态调整，不同账号看到的价格可能存在差异哦"
"那为什么黑钻会员看到的价格比黄钻还高？"
"亲亲，会员等级与价格没有直接关联呢。我们的会员体系主要是为了提供专属客服、极速退款等增值服务"
林小夏把两个账号的截图发过去："这是我和室友的账号，用的同一台路由器，手机型号相同，地址相同，为什么价格差70块？"
对话框显示"对方正在输入"足有两分钟，最后跳出一行字："亲亲，可能是因为您的账号近期活跃度较高，平台为您推荐了更优质的商品组合~需要为您申请一张5元无门槛券吗？"
周敏在旁边嗤笑："5块钱打发叫花子呢？"
林小夏突然想起公司技术部的陈默。那家伙去年从乐购跳槽过来，据说在算法部门待过两年。她翻出微信聊天记录，找到三个月前陈默帮她修电脑时的对话框，发了个可怜巴巴的猫咪表情包："陈工，请教个问题~"
半小时后，陈默的语音弹过来，带着敲键盘的背景音："小夏姐？什么问题？"
"乐购的价格差异是怎么回事？"她把情况简单说了，"真的是大数据杀熟吗？"
语音里的键盘声停了。陈默叹了口气："其实业内叫'个性化定价'，不算秘密。平台会给每个用户打标签，消费能力、价格敏感度、购买频次...标签越精准，定价策略越狠。"
"那会员等级呢？我这种黑钻是不是被重点关照？"
"黑钻用户的消费黏性高，对价格波动不敏感。"陈默的声音低了些，"举个例子，你上个月在乐购买了套1200块的护肤品，系统就会认为你能接受这个价位。同样一件针织衫，给价格敏感型用户（比如你室友，她的消费记录里超过300的单子很少）推低价，给你推高价——反正你大概率会买。"
林小夏感觉喉咙发紧："那我之前买的东西，是不是都被多收了钱？"
"有可能。"陈默停顿了两秒，"我在乐购的时候，参与过'价格弹性模型'的优化。模型显示，高净值用户对10%以内的涨价几乎没有感知，所以我们会在大促期间把这部分用户的'隐藏折扣'悄悄收回去。"
"你们就不怕用户发现？"
"发现又怎样？"陈默笑了一声，带着点自嘲，"用户能去哪？现在哪个平台不玩这套？而且我们有一百种理由：库存不同、地区差异、限时活动...用户没证据，平台也不会承认。"
林小夏盯着手机里的黑钻会员标识，突然觉得那抹黑色像团化不开的墨。她想起上周在乐购超市频道买的车厘子，3J级标价198，同事小王用新账号买只要158；想起妈妈的血压仪，想起去年双十二为了凑满减买的那套根本用不上的碗碟——原来自己不是"优质客户"，是待宰的肥羊。
"小夏，你发什么呆？"周敏晃了晃她的胳膊，"我刚刷到那家店直播，主播说现在下单还能领30元粉丝券。"
林小夏机械地点开直播页面。主播举着针织衫在镜头前转圈："家人们看这个质感，专柜同款只要299！现在点关注领30券，到手269！"
她的账号显示的价格是349，领完券319；周敏的账号显示279，领完券249。
"去他妈的大数据。"林小夏突然站起来，把手机摔在沙发上，"我今天偏不买，看看明天价格会不会降。"
第二天早上，林小夏的购物车刷新了三次。针织衫的价格涨到了369元，促销信息变成"库存紧张，价格上调"。
周敏的账号还是279元。
林小夏请了半天假，直奔乐购总部所在的科技大厦。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，背着用了三年的帆布包，站在玻璃幕墙前仰头看"乐购集团"四个鎏金大字，突然觉得自己像只撞玻璃的苍蝇。
前台小姐挂着标准微笑："女士，您有预约吗？"
"我要见你们的客服主管，或者算法部门负责人。"林小夏把手机里的截图打开，"我要投诉你们大数据杀熟。"
前台的微笑出现了裂纹："抱歉，集团不接受未预约的访客。您可以通过APP在线客服反馈。"
"在线客服只会说套话！"林小夏提高了声音，"你们利用用户数据差别定价，这是欺诈！"
旁边的保安走过来，手按在对讲机上："女士，请不要喧哗。"
玻璃门被推开，一个穿深灰色西装的男人走出来。他大概三十五六岁，金丝眼镜后是双细长的眼睛，扫了林小夏一眼，对前台说："带她去会客室。"
男人自我介绍是乐购公共事务部的王经理。会客室的空调开得很足，林小夏抱着胳膊，把三个设备的价格差异、和室友的账号对比、陈默的解释一股脑倒出来。
王经理耐心听完，指尖轻叩桌面："林小姐，首先我要澄清，乐购绝对没有'大数据杀熟'的行为。我们的定价策略基于市场供需、库存状态和促销活动，不同用户看到的价格差异是正常的商业行为。"
"那为什么消费能力高的用户总是看到更高的价格？"
"这是您的主观推测。"王经理调出一份文件，"根据《电子商务法》第十八条，电子商务经营者可以根据消费者的兴趣爱好、消费习惯等特征向其提供商品或者服务的搜索结果，但不得对交易条件相同的消费者实施不合理的差别待遇。乐购的定价策略完全符合法律规定。"
"交易条件相同？"林小夏冷笑，"我和室友用同一网络、同一地址，买同一件商品，怎么就交易条件不同了？"
"用户的购买历史、浏览行为、账号活跃度都是交易条件的一部分。"王经理推了推眼镜，"举个例子，您的账号过去一年在乐购的退货率是2%，而周小姐的退货率是8%——平台需要为高退货率用户承担更高的运营成本，所以可能给予价格补偿。"
林小夏愣住了。她确实很少退货，因为买东西前总要比对三天；周敏则是"买错就退"的类型，上个月刚退了三条不合身的裙子。
"再比如，您的账号绑定了信用卡自动还款，周小姐用的是余额宝。"王经理的语气像在上课，"不同支付方式的手续费率不同，这也会影响定价。"
林小夏的手机在包里震动，是陈默发来的消息："王经理是吧？他最擅长用合规条款把用户绕晕。你问他要定价模型的具体参数，他绝对不会给。"
她深吸一口气："那我要求查看我的用户标签和定价逻辑。"
王经理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："用户标签属于平台核心商业机密，无法对外提供。"
"那我要投诉到市场监管部门。"
"欢迎您依法维权。"王经理起身，"乐购始终尊重消费者的合法权益。如果您有进一步证据，可以向相关部门提交。"
从科技大厦出来时，林小夏的后背全湿了。她蹲在路边的花坛边，看外卖骑手们像群红色的蜜蜂，抱着保温箱在车流里穿梭。手机弹出乐购的推送："亲爱的黑钻会员，您关注的针织衫已补货，点击领取50元专属券！"
她点开链接，针织衫的价格变成了419元，用券后369元。周敏的账号还是279元。
林小夏突然笑了，笑声惊飞了两只麻雀。她打开微信，把乐购APP的图标拖进"不常用应用"文件夹，然后给妈妈发消息："以后买东西别用我的账号，用爸爸的新号。"
三天后，林小夏在公司茶水间遇到陈默。他端着咖啡杯，眼神有点躲闪："那天的事...对不起，我不该说太多。"
"该说对不起的是你们。"林小夏咬着吸管，"你们把用户当什么？数据池里的鱼，等着被钓？"
陈默低头看咖啡表面的奶泡："我在乐购的时候，有次参加战略会。CTO说，'我们的目标不是让用户觉得便宜，而是让用户觉得自己占了便宜'。他们找了心理学专家，研究怎么让用户对价格差异产生'信息差优越感'——比如给A推低价，让A觉得自己是幸运儿；给B推高价，但B看到评论区有人说'我买的时候400，现在降了'，就会觉得自己买得值。"
"所以你们根本不在乎用户会不会发现，只要大部分人不会深究？"
陈默沉默了一会儿："其实...我离开乐购，就是因为受不了这套。有次我老家的表弟找我，说他买游戏本被多收了300块。他攒了半年的钱，就为了开学用。我查了他的标签——'学生，首次购买高价电子产品，价格敏感度低'。"
林小夏想起自己刚工作时，为了买第一台笔记本电脑，在乐购蹲了半个月的降价通知。当时她觉得平台"懂她"，现在才明白，平台懂的不是她的需求，是她的钱包。
"那现在怎么办？"她问，"难道我们只能任人宰割？"
陈默苦笑着摇头："我也不知道。可能...只能用脚投票？"
林小夏开始尝试用其他平台。她下载了"好货"和"新选"，注册新账号时特意用了妈妈的手机号。第一次在"好货"买针织衫，价格289元，比乐购周敏的账号还贵10块。她正想吐槽，发现商品详情页有行小字："新用户首单立减30"，实付259元。
她突然意识到，自己曾经也是"新用户"，享受过首单优惠、新人红包、限时折扣。当她的消费记录越来越多，标签越来越清晰，那些"优惠"就像潮水，慢慢退去，露出底下的真实价格。
双十一前一周，乐购给林小夏发了短信："黑钻会员专属福利！您的账户已升级为'超级黑钻'，购物享双倍积分，满5000减800！"
她把短信截图发给周敏，周敏回复："我也收到了，不过是'青铜会员升级通知'，满500减50。"
林小夏打开乐购APP，购物车自动弹出"超级黑钻专属推荐"：一款标价1999元的扫地机器人，标注"比平时省300"。她用妈妈的新账号搜索同款，显示"双十一大促价1599"。
她突然觉得好笑——平台像个高明的魔术师，左手给你递玫瑰，右手却在掏你口袋。而大部分人，包括曾经的她，都沉浸在"被重视"的幻觉里，心甘情愿地把口袋敞开。
双十一当天，林小夏在"好货"下了单。她买了针织衫、给妈妈的血压仪、还有那台扫地机器人。总价算下来，比用乐购的黑钻账号便宜了627元。
晚上十点，乐购的客服小甜发来消息："亲亲，看到您最近很少使用乐购，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？我们为您准备了100元无门槛券~"
林小夏盯着对话框，突然想起王经理说的"交易条件"。她的交易条件，从来不是什么退货率或支付方式，而是她对平台的信任，对"优质客户"身份的认同。现在这两样东西都碎了，像被踩烂的玻璃渣，扎得手掌生疼。
她点击"删除并拉黑"，然后把乐购APP卸载了。手机桌面空出一块，像道没愈合的伤疤。
窗外的霓虹灯次第亮起，照得客厅的白墙一片斑驳。林小夏打开记账本，在"11月支出"里记下："逃离大数据杀熟，节省627元。"
她不知道这样的"逃离"能持续多久。也许明天，"好货"也会给她打上"高消费"标签；也许后天，所有平台都会共享用户数据，让"新账号"不再新鲜。但至少今天，她终于看清了那个藏在价格标签背后的真相——在算法构建的数字王国里，每个用户都有两个价格：一个标在商品页，一个刻在数据里。而后者，才是平台真正认可的"价值"。
月光透过纱窗洒进来，落在茶几上的黑钻会员卡上。那张卡泛着冷光，像块精心打磨的墓碑，埋葬着一个消费者对"公平交易"的最后幻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