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晓芸站在17栋202室的落地窗前，指甲深深掐进开发商送的"臻品收房礼"礼盒硬壳纸里。楼下本该是"中央景观公园"的位置，此刻堆着半人高的建筑废料，几辆生锈的翻斗车像被遗弃的钢铁巨兽，轮胎上的裂痕里长出了杂草。
"妈妈你看！"女儿小糖扒着窗沿往下指，"宣传册上的滑滑梯呢？王阿姨说这里有粉色的旋转木马！"
林晓芸低头看向怀里的《翡翠云庭购房手册》，彩页上的幼儿园被镀了金边，"国际双语幼儿园"七个字在阳光下泛着柔光。三个月前她签合同时，销售经理李甜把咖啡杯往沙盘上一放，杯底正好压住"规划中"三个小字："林姐您放心，我们集团和区教育局签了对赌协议，明年九月肯定开学。您家小糖正好上小班，多好的学区房啊。"
现在她望着窗外那片被铁丝网圈起来的荒地，铁丝网上还挂着半条褪色的红横幅："热烈庆祝翡翠云庭配套幼儿园奠基仪式"。
手机在兜里震动，是业主群的消息弹窗。
【1栋302老陈】：@所有人 明天上午九点售楼处门口集合，带齐购房合同和宣传册。咱们得让开发商给个说法！
【5栋601王姐】：上次去问，那个姓周的经理说"政府规划调整"，放屁！我手机里还存着李甜的语音，她说"幼儿园就在17栋正南，直线距离200米"！
【7栋201张哥】：对，我还有沙盘视频，当时销售特意指给我看，说"这是实景呈现，和交付一致"。现在沙盘呢？昨天路过售楼处，发现沙盘被收进仓库了！
林晓芸摸出手机，翻到李甜的朋友圈。三天前李甜还在发"翡翠云庭二期加推，首付20万住学区房"，配的图还是那座梦幻般的幼儿园，背景是修剪整齐的绿篱和喷泉水池。
"妈妈，我想上那个有彩虹屋顶的幼儿园。"小糖的手指在玻璃上划出一道水痕。林晓芸想起上周开家长会，班主任暗示小糖如果再没有稳定的学区，可能影响升小学。她咬了咬嘴唇，在群里发了句："我明天到。"
第二天清晨，三十多个业主举着"还我幼儿园""兑现配套承诺"的白纸板，围在售楼处门口。保安们早有准备，铁马护栏把人群隔在十米外。售楼处玻璃幕墙上，"翡翠云庭，让生活更美好"的LED字幕还在滚动。
穿西装的周明从旋转门里出来，手里捏着一沓文件："各位业主，我理解大家的心情。但配套幼儿园属于政府规划项目，我们只是代建方。最近区里调整了教育用地规划，所以......"
"少来这套！"老陈挤到最前面，他退休前是中学副校长，说话带着教书匠的锋利，"你们宣传册上写着'私享12班国际幼儿园'，沙盘上标着具体位置，销售口头承诺'2024年9月开学'。这些算不算虚假宣传？"
周明推了推金丝眼镜："宣传资料属于要约邀请，不构成合同内容。购房合同补充协议第十条明确写着：'出卖人针对项目周边环境、交通、教育等配套设施的介绍，均不构成合同内容......'"
"放你妈的屁！"王姐突然尖叫，她怀里八个月大的宝宝被吓哭了，"我签合同时你说'补充协议就是走流程'，翻两页就行！我一个家庭主妇哪看得懂这些狗屁条款！"
人群骚动起来，有个穿外卖服的小伙子冲上去要抓周明的衣领，被保安架住。林晓芸看见周明的西装下摆渗出一片汗渍，他的手指在文件上微微发抖——原来这些人也会怕。
"大家冷静！"老陈举起喇叭，"我们不是来闹事的，我们要书面承诺！要么三个月内开工建设幼儿园，要么按合同约定赔偿！"
周明后退两步，撞在玻璃门上："我需要向总部汇报。这样吧，下周三上午十点，在营销中心会议室，我们安排法务部和各位沟通。"
人群里响起零星的掌声。林晓芸看着周明逃进售楼处的背影，突然想起小糖生日那天，她蹲在沙盘前对女儿说："等我们搬过去，妈妈每天陪你在公园玩到天黑。"
周三的会议室里，二十多把椅子坐得满满当当。法务部经理张总放下一叠文件，封皮上印着"翡翠云庭项目配套设施情况说明"。
"首先，关于幼儿园，根据《商品房销售管理办法》第十五条......"张总推了推无框眼镜，"其次，景观公园的建设周期在合同里约定为'项目整体交付后两年内'，目前项目刚完成一期交付，所以......"
"两年？"王姐拍桌子，"我家宝宝明年就要上幼儿园！"
"我们理解业主的迫切需求。"张总翻开一份规划图，"其实集团已经在积极协调，计划将原幼儿园用地调整为社区综合体，包含托育中心、老年活动站......"
"谁要托育中心！"老陈拍响桌子，震得茶杯跳起来，"我们要的是承诺的幼儿园！你们这是欺诈！"
"老陈，注意言辞。"张总依然保持微笑，"如果业主认为存在欺诈，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。我们尊重司法判决。"
散会时，林晓芸看见张总把"情况说明"收进鳄鱼皮公文包，公文包上的LOGO在灯光下闪着冷光。她摸了摸兜里的购房合同，补充协议那几页纸薄得像蝉翼，却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接下来的半个月，业主们跑了区住建局、市场监管局、教育局。住建局说"规划变更属于开发商自主行为"，市场监管局说"需要证据证明虚假宣传"，教育局说"从未收到过开发商的代建申请"。
"他们踢皮球的功夫比国足厉害。"老陈在业主群发消息，"明天去市政府门口举牌，我联系了本地论坛的记者。"
周六清晨，三十多个业主举着"还我孩子的未来"的标语，站在市政府广场的银杏树下。林晓芸给小糖套上黄色外套——这是宣传册里幼儿园小朋友的校服颜色。
"妈妈，警察叔叔为什么看我们？"小糖指着不远处的巡防队员。
"他们在保护我们。"林晓芸摸摸女儿的头，喉咙发紧。
半小时后，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路边，周明从车里钻出来，脸上挂着比售楼处更殷勤的笑："各位业主，张总让我带话，集团愿意给每户补偿两万元装修券。"
"两万元？"王姐冷笑，"我为了这个学区房，多掏了二十万！"
"那是市场行为。"周明擦了擦额头的汗，"现在经济形势不好，集团也很难......"
"我们不要装修券！"老陈举起喇叭，"我们要幼儿园！"
人群开始喊口号，巡防队员上前维持秩序。林晓芸看见有记者在拍照，镜头对准小糖脸上的泪渍。她突然想起李甜带她看房时说的话："林姐，买这里就是买孩子的未来。"
当天晚上，本地论坛的帖子被删除了。老陈的账号显示"违规操作，封禁一周"。有业主收到陌生短信："闹大了对大家都不好，开发商有的是办法拖垮你们。"
林晓芸看着小糖在客厅搭积木，粉色的积木块堆成歪歪扭扭的"幼儿园"。她想起上周路过小区旁的公立幼儿园，招生公告上写着"学位已满"。
"妈妈，这个滑梯怎么搭不上去？"小糖举着一块三角形积木。
"妈妈帮你。"林晓芸接过积木，指甲在木块上划出一道白痕。
十一月的雨来得突然，林晓芸撑着伞送小糖去三公里外的私立幼儿园。路过翡翠云庭售楼处时，她看见新的宣传海报贴了出来："翡翠云庭二期，尊享社区综合体，托育养老一站式服务"。
"妈妈，那个阿姨在发气球！"小糖指着售楼处门口的礼仪小姐。
林晓芸正要拉着女儿离开，却听见礼仪小姐的声音："阿姨这里有彩虹气球，小朋友要不要？我们小区有漂亮的托育中心，比幼儿园还好玩哦！"
小糖挣脱她的手跑过去，礼仪小姐把气球塞进孩子手里，顺口说道："姐姐跟你说，我们这的配套都是实景呈现，绝对不会变的！"
林晓芸看着女儿举着气球跑回来，气球上印着"翡翠云庭，给您一生的承诺"。雨水打湿了她的睫毛，她突然看清了礼仪小姐的脸——是李甜。
"林姐？"李甜也认出了她，脸上的笑容僵成碎片，"您......您家小糖真可爱。"
"李经理现在改卖托育中心了？"林晓芸的声音像浸了冰水。
李甜低头整理胸牌："二期主推全龄社区，现在市场......"
"市场不好就可以骗人？"林晓芸打断她，"你当初说的幼儿园呢？"
李甜的指甲掐进掌心："我也是打工的，上头让这么说......"
"妈妈，气球飞走了！"小糖的尖叫打断了对话。林晓芸抬头，粉色气球带着"一生的承诺"四个字，飘向灰沉沉的天空，最后撞在"翡翠云庭"的霓虹招牌上，"啪"地炸开。
那天晚上，业主群里炸开了锅。有人发现开发商把原幼儿园用地以高价卖给了另一家公司，有人查到集团年报里"配套设施建设预算"那一栏写着"0"，还有人翻出三年前的旧新闻："翡翠云庭开发商因虚假宣传被处罚款50万元"。
老陈在群里发了段视频，是他用无人机拍的：所谓的"中央景观公园"里，几个工人正往荒地上撒草籽。镜头拉近，能看见草籽里混着建筑垃圾。
"他们在糊弄我们！"老陈的声音带着颤抖，"草籽发芽要半个月，等业主闹累了，就说'你看，绿化不是弄了吗？'。"
林晓芸盯着视频里的草籽，突然想起收房那天，她在信箱里发现的《业主手册》。最后一页印着："本小区最终解释权归开发商所有"。
十二月的业主大会上，二十三个家庭签了联名起诉书。律师说胜诉率不高，但可以试试。林晓芸在起诉状上按手印时，小糖趴在她背上画彩虹："妈妈，我们的幼儿园会有彩虹屋顶吗？"
"会有的。"林晓芸摸着女儿的头发，想起沙盘上那座被咖啡杯压住"规划中"的幼儿园。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起诉状上，把"虚假宣传""违约赔偿"几个字映得发亮，像沙盘上那些镀了金的装饰。
开庭那天，法院外的梧桐叶落了一地。林晓芸抱着小糖坐在旁听席，看着张总带着三个律师走进来。法官宣布开庭时，她突然听见小糖小声说："妈妈，那个叔叔的公文包，和上次在售楼处看见的一样。"
林晓芸顺着女儿的手指看过去，张总的鳄鱼皮公文包上，LOGO在灯光下闪着冷光，和三个月前分毫不差。
判决结果出来那天，业主群安静得可怕。法院认为"宣传资料属于要约邀请"，"口头承诺无书面证据"，"规划变更系政府行为"，驳回了所有诉讼请求。
老陈在群里发了段语音，背景是风声："我明天去北京上访，不信天下没说理的地方。"
王姐发了个哭脸表情："我打算把房子卖了，赔点钱也认了。"
林晓芸盯着手机屏幕，小糖在旁边玩她的婚戒。戒指内侧刻着"永远"，现在已经被磨得模糊不清。
深夜，林晓芸翻出压在箱底的宣传册。彩页边缘已经卷起，"国际双语幼儿园"的金边有些脱落。她轻轻抚过那座彩虹屋顶的建筑，突然发现右下角有一行极小的字："本宣传资料仅供参考，具体以政府规划为准"。
窗外飘起今冬的第一场雪，覆盖了楼下的荒地。林晓芸想起李甜带她看沙盘的那天，也是这样的晴天。阳光透过售楼处的落地窗，把沙盘上的幼儿园照得像童话里的城堡。
"妈妈，雪地里能堆雪人吗？"小糖趴在窗上问。
"明天就去。"林晓芸把宣传册合上，封面上"翡翠云庭，让生活更美好"的字样被压出一道折痕。
雪越下越大，很快盖住了铁丝网、建筑废料，还有那半条褪色的奠基横幅。在白茫茫的雪地里，人们仿佛又看见了沙盘上的春天：幼儿园的彩虹屋顶闪着光，旋转木马转个不停，孩子们的笑声穿透雪幕，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。